容雅费力的听,想了想才明白这少女想说什么。原来她是这日本人的妹妹,她说她的哥哥很喜欢中国的音乐,也听过自己的名字,兄妹俩还到华连成去看过戏,所以想带走一样中国的乐器回日本作纪念,请他不要再和哥哥争下去了。
面对少女的恳求,容雅心里稍一迟疑,台上报价官已经大声道:「……三千块第三次!」
一锤定音。
这没完没了的中日之争,渗透到生活每一个角落的中日之争,暂时终于有了个结果。
看得出来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,拍卖官说话的时候竟然有些激动:「好了,这把京胡现在属于柳川总领事了!」
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,那是想讨好日本人的。不过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。柳川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沉默的敌意,站起来优雅地欠身,施施然起走上拍卖台。
「这京胡现在是我的了吗?」他问。
报价官不知他要做什么,张着嘴看着他,表情茫然的点点头。
「我现在就把它带走也可以吧?」
报价官还是点头。
柳川拿了京胡,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,径直走到容雅面前。
容雅坐在椅子上,抬起眼,不动声色的看着他。
「我的翻译官说,这东西,是容先生的旧物,容先生不希望,它落到外邦人手上,可是?」柳川彬彬有礼的问。
他的中国话明显比他妹妹好得多。还算流利,只是有一种很奇怪的口音。
「没错。」
「容先生可能自己并不知道,您是我非常尊重的音乐家。中国人有句老话,君子不夺人所爱,在我们日本,也有类似的说法。所以,我不希望容先生,误会我,是一个不懂得礼貌的人。这把京胡,就完璧归还,容先生请收下。」
然后他双手将就京胡奉送上容雅面前。
这又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。
所有人的目光的投射到容雅身上。
只见容雅淡淡一笑,伸手接过京胡。
「好,那我就不客气了。」
停了停,容雅又道:「比起贵国军队在中国所做的破坏,造成了多少学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,这三千块根本弥补不了什么。所以我就不谢柳川先生了。」
此言一出,举座皆惊。
就连他身边的荣国海也惊惶地望着他。这个容雅,实在是太书生意气,不知死活了!居然当着日本总领事的面揭他们的老底儿!这不是老虎脸上拔须吗!
沈汉臣到了此时,也不禁为容雅捏了把冷汗。感觉上好像随时会出现一小队日本宪兵,把容雅抓走似的。
柳川沉默了一会儿,再次露出微笑:「容先生好像对我国的军队有点误会……」
容雅淡淡的说:「哦,我有吗?」
柳川凝目看了他一会儿,没有再说什么,只对身边的日本少女道:「真理子,我们走。」走出两步,又回头一笑:「容先生,咱们后会有期。」
容雅挑起眉头,抱了抱拳。
谁也不知道柳川这句后会有期是什么意思。一句普通的客套话,在这种情况下,从这个日本人口中说出来,每个人都直觉地把它理解成一种威胁。
只有容雅面不改色端起茶杯喝茶。
沈汉臣远远的看着他,只隐隐觉得,这位容嫣的大哥,他明明是一位很风雅的公子哥儿,他应该是商女不知亡国恨、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那种艺人,但为什么在他身上竟然会有一种不畏强权看轻生死的气度?这和他的身份是如此不协调。他面对日本人的骄傲与从容,不管沈汉臣有多么不喜欢容家的人,这一次,也不禁对他心生敬意。
*
一把旧琴卖到三千元的天价,一时在梨园内外舆论纷纷。特别敏感的是,买琴的人又是个日本人,还是个总领事。
知道这事的,有竖起大姆指赞容雅个好字的,有等着看容家班倒楣的,也有暗含妒嫉之意出言讥讽的。无论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,容雅上海第一名琴师的名头却因此而更响亮了。
奇的是容雅这棵大树下,中国人送来的暖风、微风、冷风不少,日本人那边倒是毫无动静。柳川扔下的那一句「后会有期」也似乎成了一句空话。
祸福难测,容修暗自担心提防了大半个月,华连成和大儿子一直平安无事,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的松了。
自从那次茶会以后,徐若虚对乡下人沈汉臣重新产生了兴趣,一个劲在打听他和容大少爷是怎么认识的。记者的职业敏感,让他想打破砂锅问到底。偏偏沈汉臣根本不想提。从此他有点躲着那徐若虚,但他越是躲着,徐若虚越是觉得好奇。
日月逾迈,若弗云来。
转眼就来到了民国二十年的岁末。当时一般的中国老百姓还是习惯过中国的旧历新年,对洋历新年反应平平,只是大多数生意人家,在年末的时候结一结帐,把该还的款还了,该清的帐清了。
这天戏班子收了场,角儿、场面、跑龙套的,各色人等挨个进容老板的办公室里分红钱。容老板穿着古铜色的栗鼠毛皮长袍子,神态端凝地坐在他的红木办公桌后。每进来一个人,就打开办公桌的一只抽屉,从里面取出数个银元交到那人手上,这就是此人该得的分儿。然后那人在桌上的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上找到自己的名字,在旁边划一个勾,表示已经领了。
这是根据各人平时的工作分量、工作表现来定的。谁该得多谁该得少,容老板心里自然有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