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对我来说,生命只有一种形式,”林阡的声音又提高了不少,“我要他在我身边,讲他那些吞吞吐吐的话语;我想跟他说还没说完的那些童年见闻,看着他脸红心跳;我还想看到毫发无伤的他,在最黑暗的时候用那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眼睛看着我,让我感觉我尚在人间……”
“其实,他的死,有一部分不也是你造成的?”话刚出口,我便知道我说错了。马嵬坡下,他才从刻骨铭心的仇恨中苏醒,选择了宽恕,选择了原谅,然而我这句话,或许会再度释放他心中的恶鬼,让他在极度的愧疚中演化出痛不欲生的疯狂。
林阡的眼神里有烈火焚烧:“没错儿,我就是罪魁祸首!我害了他!我害了他!我害了他!”这一时刻,他已不复方才的平静,疯狂指使着他执起握在张若尘手中的利剑,朝着自己的胸口猛然刺去,口里还低声叨念着,“若尘,杀了我吧,从此我们永不分离……”
在利剑即将没入他的胸口那一刻,我上前一步,抓住他的手腕,制止了他疯狂的举动。他看了我一眼,犹豫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放下了那柄剑,愤怒已经燃烧殆尽,化作死灰。
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
“他不想见到这样的你,你也不想愧对于他。”
林阡长叹一声,不再多言,只是俯身将张若尘的尸体抱在怀中,亲亲吻上他冰凉的沾染了鲜血的唇。他没有呜咽,没有啜泣,留在他脸上的,只是两行清泪,血泪交融,合而为一。这一次,我没有回避。
“宋郎中,”时隔许久,林阡终于抬起头,对我说道,“听说江湖上的人都称你神医济世,起死回生?”
听到这话,我就知道他要叫我做什么了。这时候,我真想把给我取那个绰号的混蛋挫骨扬灰,碎尸万段。
“这只是他人传言,并非事实。”我硬着头皮回答道。
“即使是传言,也证明你非同常人,”听到这话,我发现理智的林阡比愤怒的林阡可怕一万倍,“如果你救活若尘,我就把解药给你,不然的话,我去杀了叛军后我们一起给他陪葬。”
“这个……恐怕……不太好吧!”想到即将要死,而且要和这两个人葬在一处,我就深深感到可怕。
“你难道真想死?”林阡咄咄逼人地看着我。
“我是不得不死,”我回答,“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拥有能够起死回生的医术。我做不到,只求你在为他陪葬时替我修座墓穴。”
“这我可以做到。”林阡点了点头。
“不过,你是否可以再想想,这样有什么意义,”我鼓起勇气接着道,“同生共死,或是同死共生,难道他救乐于看到现在的你?你因为他而懂得了宽恕,他又怎愿意看到你再度因为他陷入仇恨之中?”
林阡不再开口,眼泪在脸上逐渐干涸。他绷紧的身体渐渐变得瘫软,渐渐变得松弛,愤怒被悲伤所侵袭,仇恨被绝望所淹没,一切化作无形的颤抖,如春风化雨,梨花飘碎。这一次,长安也成了马嵬。
我发现我开始同情他了。自此孤独一人,在落寞与愧疚中度过余生,没有光明,没有慰藉,只有消逝的魂,缠绵于脑海,永不涣散。
“拿着!你的解药!”他把一个药包递给我,正眼都没看我一眼,“若尘不会想看到你死在我手里的。赶紧走吧!别让我再看到你!”
我点点头,转身就走。但不知怎么,尽管就此性命无忧,但我感到我手中的不仅仅是一份解药,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爱恨胶着。
一切都结束了。
黑暗之后再无黎明。
第12章 十二(终)
告别庙堂之争,重回江湖盛名。步于杏林之中,却再无昔日纠葛的生死情仇。仿佛一切从未发生,或者说,一切就像一场难忘的梦魇。
长安之外,自有海阔天空。日子依旧平淡如昔,救死扶伤,不昧良心,却比游走宫阙要快活得多。
曾经有人问我去了哪里,我称这是难言之隐。这是史书无法记载的黑色,只能隐秘地埋在心里,绝无仅有地见证着历史背后禁忌的恋情,并将随着我的入土烟消云散。
明皇驾崩,新皇即位。大唐已不复一日繁荣,艳丽的色彩中悄然少了红色。我知道这抹红色便是死守长安那人骨子里不可磨灭的骨气,也是抬手翻云覆雨那人的愤怒与血性。
以及,那再也无法挽回的情谊。
我做不了什么,只能长长叹息。
不知从何时起,江湖之中又来了一个寻常之人,他不参与帮派争斗,也不想着救济苍生,只是在洛河畔搭了间草庐,带着闲愁,独钓于漫江飞雪之中。
没有人相信,他曾经是皇室后裔。
没有人相信,他曾经在神州大地掀起滔天巨浪。
更没有人相信,“李”是他的本来姓氏。
人们只知道他以阡陌为名,一生在阡陌寻寻觅觅,却再也找不回自己失去的东西。
黑暗之后,再无黎明。